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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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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澈不通武藝,乍然聽到這尖銳的利器破空而來之聲,只來得及稍側身子躲避。那紅羽箭便正中宋元澈右肩頭,撞得他整個人都晃了一下。而後“啪”的一聲,那紅羽箭竟跌落在地——原來這箭竟已經去了箭頭。

宋元澈回過神來,忍著右肩劇痛,看似鎮定自若得從地上撿起那枚紅羽箭,還能微微笑著道:“多謝長公主殿下賜箭。”言罷,寬袖輕輕一擺掩住那箭,仍是施施然走出了翰林院,好似根本沒受傷。

丹珠兒卻是在燕灼華射出這一箭時便驚呼出聲,周圍的侍從也多白了面色。待見到宋元澈無礙,想起那箭早已去了箭頭,眾人都放下心來,丹珠兒拍著胸膛笑嘆道:“嚇死奴婢了!萬幸殿下方才練習射箭之時,這箭已經去了箭頭。”

燕灼華冷著臉拋下弓箭。且將宋元澈的狗頭寄在項上!

綠檀心思細膩,卻在想,不知道長公主殿下激憤之下射出這一箭時,心裏可記得此箭已經去了箭頭?若不記得,難道殿下方才竟真的想取宋家三郎性命不成?

同樣的問題,另一個當事人也在思索著。

宋元澈獨自坐在書房中,左手摩挲著那枚紅羽箭。他自幼體弱多病,被父親送到先藥王處醫治,也因此與先藥王的關門弟子黑黑戈及熟悉;雖然年歲漸長,身體漸漸康泰起來,卻終究習不得武藝。

燕灼華一箭射來,即便是沒有箭頭,竟也將他右肩頭的骨頭震裂開來。為了敷衍燕灼華留下來的朱瑪爾,黑黑戈及又去了南安;宋元澈這傷只好找旁的大夫來診治。

此刻相府上的大夫傅連年正在給宋元澈處理傷處。他手上一絲不亂給宋元澈包紮著,心裏卻不由驚駭:這是什麽人做的?什麽人有這麽大的膽子、又能有得手的機會?他掃了一眼宋元澈右肩處,那裏已經血氣瘀滯,烏紫一片。

宋元澈崩緊了牙關。他自幼錦衣玉食,這等身體上的苦楚還是一遭經受。大夫用傷藥推開他右肩瘀滯之處時,那股火燒火燎的痛讓他幾乎忍不住要發出呻·吟來。想到他回身時望見的女孩臉上神情——那種無法掩飾的痛恨與決絕,宋元澈竟覺得心頭一寒。長公主不是一向癡慕於他麽?雖然這種關系並不讓他感到享受,但至少能省去很多麻煩。

如今這殺氣畢露的一箭,徹底擊碎了宋元澈的錯覺。

宋元澈右臂被白色繃帶固定在胸前,眼睛卻仔細端詳著那枚紅羽箭。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長公主對他的態度簡直是大逆轉。看了一眼旁邊幾份需要他的親筆簽名與私章並用才能下達的命令文書,再看一眼自己吊在胸前頗為滑稽的右臂,宋元澈在疑忌之外,心頭惱火起來。

既然長公主這條路不通,那就別怪他從她身邊人下手了。

宋元澈扯了扯嘴角,眼中閃過一抹狠辣。

***

燕灼華那一箭射出後,滿心快意之外,尚有一絲迷茫的悔意。她唯一比宋元澈有優勢的,就在於她現在知道宋家的圖謀。她也知道自己最好是隱忍不發,虛與委蛇,靜待時機——畢竟現在她在暗處。

然而她實在做不到!

她無法忍著惡心,假作還喜歡他的樣子;旁人看宋元澈興許是滿目高華,她看去,卻是一具散發著惡臭的骷髏。她忍不下!心頭的恨,兩世的怨,她做不來虛情假意的樣子!

綠檀小心翼翼覷著長公主的面色,待回到寢宮後,便跪地請罪,“奴婢失職,此前去翰林院,不曾親眼查看過十七公子的情況便回轉來。請殿下責罰……”

燕灼華從自己對宋元澈的恨意中回過神來,聞言微微一楞,輕輕擺手示意綠檀起來,溫聲道:“不怪你。”燕灼華自己覺得,從理智上來講,她看待十七與身邊這四個婢女是一般的。十七與她們一樣,上一世都是為了護住她而死。沒道理,為了十七學話受點委屈,卻要怪綠檀沒查看好。

綠檀聽命起身,臉上猶有愧色。

燕灼華想了想,溫聲道:“依我看,十七學話這事兒不如就交給你們幾個。你們每常有了閑暇,便教他幾句,慢慢的也就學起來了。”丹珠兒拍手叫好,忙不疊答應了。綠檀與含冬也都一一應下。

燕灼華知道綠檀心思細膩、行事小心,待綠檀出去後,她叮囑丹珠兒,“你開解她些,此事與她無關的。”丹珠兒性子活潑,又愛與人談天說地,倒是四婢之中的開心果。

緊接著卻是先帝祭日。

燕灼華同母後石氏一同,啟程去了皇家寺院長樂寺為先帝例行齋戒。燕睿琛因是皇帝,只第一日與她們一同去。待到十五日後,燕灼華與母後這才回宮。

在長樂寺住了半月,每日茹素,聽著晨鐘暮鼓之聲,燕灼華倒覺得原本壓在心頭的舊事紓解了許多,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

回宮之時,已是仲春三月。

燕灼華望著開了滿園的花,只覺心情也好了起來,帶了丹珠兒與綠檀兩個,在園子裏散心。轉過瀑布般的迎春花花架,燕灼華一眼就看到一身玉奴黑衣的十七正立在遠處的柏樹下。她在長樂寺這些日子,倒沒見過十七了;只聽旁人匯報,朱瑪爾將神醫黑黑戈及從南安請來,倒是已經為他查看過眼睛,也開了傷藥,先治著外傷。

“咦,你們瞧……”燕灼華伸手點點十七所在的方向,又做個噤聲的手勢,與兩名婢女輕手輕腳靠過去。

卻見十七只是喃喃念著什麽,好似和尚念經入了定一般,竟像是沒聽到她們的腳步聲。其實十七倒不是沒察覺,只是這靠近並無殺氣,他心神都在別處,身體便沒有做出警戒的反應。

燕灼華離得近了,就聽到十七翻來覆去念著,“嗡嗡、嘩嘩、呼呼……”。她聽得擰起眉頭來,這說的是什麽?她看了一眼左右,卻見綠檀低頭抿嘴笑,丹珠兒卻是憋笑憋得臉都紅了。

“怎麽回事兒?”燕灼華一看便知其中有鬼。

丹珠兒頓時笑出聲來。

綠檀笑道:“回殿下,是丹珠兒促狹。您原本吩咐奴婢們閑暇時教十七公子說話,奴婢等三個倒是教得中規中矩。只是丹珠兒……她昨兒知道公主您要回來,歡喜勁一起,卻來教十七公子說些怪話。什麽蜜蜂飛是‘嗡嗡’、樹葉搖是‘嘩嘩’,大風吹是‘呼呼'……”

她說到這裏,那邊十七剛好一遍念完,又重新開始,“嗡嗡、嘩嘩、呼呼……”

燕灼華也忍俊不禁,側身瞅著丹珠兒,在她腦袋上輕輕彈了一下;負手往十七身邊走去。

丹珠兒揉著腦門,沖著綠檀呲牙一笑,兩婢善解人意,輕手輕腳得退開一段距離。

燕灼華走到十七三步以內,他頓時便停下了口中發聲,遲疑了片刻,才發出一點不規範的音來,“殿、殿下?”聲音有種奇特的腔調,卻意外的悅耳。

燕灼華挑挑眉毛,沒想到他還學得蠻快,“你看不到,卻也知道是我?”

十七立在柏樹下,聞言皺起眉頭,卻是聽不懂她的話了。

燕灼華在前面慢慢走著,十七跟在後面。她走到幼時先帝為她建造的秋千處,四周還搭著花架。

輕輕坐上秋千,燕灼華側頭望著立在花架旁的十七,興致一起,也決心叫他說點什麽。想了想,她慢慢念道:“燕、灼、華。”

十七側耳。

“燕,灼,華。”她把語速放得更慢了。

十七這次懂了,跟著念道:“念、著、花。”

燕灼華忍不住笑,仰望的姿勢讓她不得不面對有些晃眼的陽光。她有些忍耐得閉了閉眼睛,伸手壓在十七胳膊上,示意他轉到另一側背光的地方去。

“燕、著、華。”十七一遍又一遍跟著她讀,只那個“灼”字因為是濁音,怎麽都發不準。感覺到那只壓住自己胳膊的手,十七卻是微微一怔,繼而安靜得跪了下來。在他成為玉奴之後,這樣的動作就是示意他跪下,然後,沈重的枷鎖便會覆上來。

他一跪下,倒是換燕灼華楞了一楞。她本意只是讓他換個方向站著。不過燕灼華身為大燕國獨一無二的長公主,見她不跪的人實在兩只手就數的過來——她倒也被跪習慣了。只是少年跪下時,異常溫順的姿態,卻讓她心頭一軟,左手搭在他胳膊上一時忘了挪開。

灼。

十七努力想發出這個音,卻不了解其中所需要的喉間震動。他的唇微微嘬起上翹,唇色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透著亮。

燕灼華的目光不由自主得落在他唇上,那嘬起上翹的唇瓣——倒似在索吻一般。這荒誕又旖旎的念頭讓她有些恍惚,只覺這一春的天光雲影都落在心頭了。

牽著他粗礪的食指,輕輕抵上自己柔軟的喉間,燕灼華嗓子裏逸出來一點模糊又暧昧的音節。

“灼……”燕灼華低低道,隨著聲帶振動,頸間細嫩的肌膚摩擦著他指腹的薄繭。她垂眸望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天邊那抹霞色忽然就拂上了她的臉頰。

在被那只柔軟的手再度牽住的剎那,十七便僵硬得釘在了地上,只覺渾身的肌肉都繃緊硬實成了巖石。這個他用耳朵感知的世界忽然靜了一瞬,雲也不動,風也不吹,滿園忙碌的蜜蜂不再飛,更遠處的樹葉不再晃動搖響。

然而那一點震顫,卻從他食指指尖入侵,席卷了他每一滴血液,瞬間擊穿了他的心神。

“灼。”她的聲音清脆,卻讓他一顆心滾燙起來。

那一瞬他想,如果說蜜蜂飛舞的聲音是“嗡嗡”,如果說滿天柏樹葉片擦蹭的聲音是“嘩嘩”,那麽,如果太陽有聲音,那便該是“灼灼”。

於他而言,她的聲音便是灼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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